鳳凰衛(wèi)視《開卷八分鐘》欄目曾經介紹過一本名為《我和電影的二三事》的書。介紹是這樣開始的:“雖然電影可以幫助我們探索很多未知的感觀世界,比如一個你以前從來沒聽過的奇聞,或者是人心里面很深很深的一些精神領域,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說到電影,我總是覺得它跟懷舊有關,似乎那些影像一定保留的都是一些舊日的時光,而我們看電影的經驗總是一個特別美好的一種氛圍,染上一層輝煌的顏色!
古典音樂似乎也具備某些這樣的特質。比如,在其誕生之初,同電影一樣也在幫助人類探索未知的聽覺世界,而且時至今日,發(fā)展到現當代的現代音樂也同樣承擔著探索和拓寬全人類感知力這樣的重任。再比如,每次聽到古典音樂抑或是談到古典音樂,心底也總會不由得將它與“經典”二字相聯系,腦海泛起的陣陣波瀾也總與自己曾經被“經典”打動的一段段聽覺回憶有關,而諸如此類的回憶也都被深深地印上淡淡的懷舊味道。也就是說,在我們內心深處,此時的古典音樂已經不只是一首音樂本身,它還夾帶了我們個人對它的感知,以及產生這樣那樣的感知時周邊的種種境遇。當我們聽完一首音樂,關上唱片機的時候,這一切的一切,包括聽覺與感知也同時都被打包封存在了我們的記憶里。這樣的記憶比原本音樂本身來的更加珍貴與生動,是真正獨一無二的獨家記憶。那么,也許歷經數年之后的某一天,當再次聆聽同一段音樂的時候,曾經初次相見的震撼或許已經歷經沉淀,變得不再嬌艷,卻多了一份厚重,而這一份厚重的感受往往正來自音樂本身加上你的那份獨家記憶。你可能會忘記當年是在哪間屋子,什么季節(jié),穿著什么顏色的衣服第一次聆聽這首作品,但是如果這首音樂當年給你帶來的印象足夠深刻的話,你可能會隱約記起當時屋子里空氣的味道,漸漸地,甚至是當時屋子里光線的明暗、溫度,以及周邊的一切感官記憶都會被慢慢喚醒。當這種記憶的味道已經不知不覺地在周身彌漫,或許你已經潸然淚下。
這種描述,有沒有讓你感受到,它是與電影帶給我們的感受很相似呢?而古典音樂與電影之間的淵源也遠遠不止這一點點感慨而已。
何謂古典音樂?廣義上是指誕生于中世紀至19世紀末的音樂,包括了巴洛克、古典主義及浪漫主義等不同時期的諸多不同體裁、不同風格、不同樂器編制的音樂。而我們現在狹義的古典音樂,大多特指具有古典主義風格的音樂,即有著復雜配器、龐大樂器編制,由大型交響樂隊演奏,產生宏大聽覺效果的音樂。有著這樣特質的音樂,無論是真正的古典音樂,還是依照這種特質專門為電影創(chuàng)作的電影原聲配樂,都在電影音樂中占據著其他風格音樂無法替代的地位。而這種地位也隨著電影的發(fā)展悄悄發(fā)生著變化。
遠在無聲電影時代,古典音樂是伴隨影像畫面唯一的聽覺伙伴。當盧米埃爾兄弟首次用一道神奇光束將火車進站的景象投影在銀幕上時,驚訝不已的觀眾聽到的卻并不是火車發(fā)出的汽笛聲,而是諧謔、典雅的歐洲古典音樂。由于當時技術的限制,流行在電影放映的同時,臨時根據不同性格的畫面,搭配上現有的性格大致與之匹配的音樂由演奏家現場演奏,來填補無聲電影聽覺上的空洞。這種用古典音樂充當電影畫面音樂伴奏的形式,伴隨著電影走過了最初的30年默片時代。
進入有聲電影時期后,影片中的聽覺形象除了音樂之外,增加了語言和音響效果。這時的電影藝術由于技術的提高,對電影音樂的要求也逐步細化,突現出電影音樂的非獨立性。用來配樂的音樂需在創(chuàng)作構思伊始,就要結合電影的總體構思、結構與畫面視覺形象等因素進行設計。能否與畫面更好的融合變得比音樂本身的可聽性更加重要,聽覺與視覺的有機結合,使音樂成為與畫面互幫互助的“搭檔”。音樂既不能過于寡淡而不足以烘托畫面想要表達的情緒,又不能太鋒利突出過于“搶鏡”,喧賓奪主沖淡了畫面的視覺沖擊力。任一方面有所缺失,都將導致整體電影效果的損失。所以,電影配樂者需要關注的內容變的越來越多,時代再也不允許用現成的古典音樂直接充當全部電影配樂,由此,為電影專門創(chuàng)作的配樂應運而生。在電影的國度里,音樂終于經歷完從為畫面“搭把手”的伴奏,到作為“搭檔”配合電影的創(chuàng)作的角色轉換。
十分有趣的是,即便專門為電影而創(chuàng)作的配樂可以更好地滿足畫面對音樂的種種需求,而且利用古典音樂充當電影配樂有著一定的危險性,例如音樂本身的“氣場”可能會干擾觀眾對電影本身或導演意圖的理解;或由于一首古典音樂本身,根據篇幅及曲式結構的起承轉合關系所固定的情緒發(fā)展節(jié)奏,作為配樂時不能隨著電影劇情發(fā)展的節(jié)奏隨心所欲任意調整;古典音樂固有性格在某種程度上限定了畫面風格等等諸多需克服的困難,古典音樂卻從未退出過電影配樂的舞臺。相較電影誕生之初,古典音樂占據絕對地位的時期,在音樂形式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日新月異,電子、流行、搖滾等各類音樂在電影配樂沃土上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今天,古典音樂仍穩(wěn)占一席之地,更加印證了它獨特的魅力和不可替代的位置。
眾多成功運用古典音樂作為電影配樂的現代優(yōu)秀電影作品,讓我們更加體會到古典音樂的無可替代,像一種符號、一種味道,一種印記,深刻又沉穩(wěn)地溫暖了每一幀畫面,感染著每一個經歷它的人,如同母親,或是一位睿智的老者,使人不知不覺敞開心扉,卸下防備,開啟心靈如嬰孩般敏感的感官感受力。它不同于其他同樣也具有感染力的音樂,它沒有新創(chuàng)作音樂所帶來的全新聽覺的感官刺激,卻以不帶攻擊性的感染力,打出這張攻無不克的溫情牌,可謂仁者無敵也丟盔。也許,這就是懷舊的力量。經過久遠的沉淀,已經美得不需更漂亮。
問題是,音樂的自律性決定了它就是純粹憑借旋律和節(jié)奏等音樂元素相組合,需經過聽者在感官經歷過程中加入聯想和想象,喚醒內心感受,從而達到表現相關主題的目的。正所謂“聲無哀樂”,音樂的情感并非客觀存在于音樂中,而是主觀存在于每位聽眾的情感記憶中。好的音樂,就是能瞬間找到并打開你心中封存那種記憶的那只箱子。換言之,不是音樂直接表現了某種感情、畫面或場景,而是在聽眾構想的幫助下,在感官經歷的過程中逐步構筑起來的。古典音樂更是以一個完整的曲式,層層鋪墊遞進渲染直至曲終,從而表達一個完整的作曲家意圖展現的精神內涵。這樣看上去,當古典音樂作為電影音樂時的非獨立性,與它本身的自律性之間的確存在矛盾之處。
其實,不僅是古典音樂,電影本身與它的觀眾也存在著某種潛在的矛盾,例如,我們看電影,明知道是假象,卻依然會感動,會沉浸其中。然而,這兩種看似聯系不大的矛盾之間又有什么潛在關系呢?讓我們回到最初介紹那本書的結束語里找到一點點啟發(fā)吧:
“回想一下坐在戲院里面的那個感覺,如果遇到一些場面你想哭,你旁邊都坐著人,你就這么哭了出來,把你人性最脆弱的那個部分,公開在別人面前。雖然大家不會太留意你,但是你心里面仍然有旁人存在的這種壓力,對不對?我們每一個人在看電影的時候,都等于在交心,我們沒有辦法用遙控器把它按停,這時候我們完全放棄了自主權,把自己交給了電影,這難道不是一件很需要勇氣的事情嗎?這難道不是很像愛情嗎?”
假如我們以開放、寬松、尊重的態(tài)度看待電影,看待電影音樂中的古典音樂與古典音樂本身,勇于騰出完整的一顆心用來像孩童般不加保留地接受這電影帶給我們的一切感受進入我們的身體。在短短的兩個多小時內暫時忽略電影本身,忽略古典音樂本身承載的其他與電影無關的內涵,忽略我們先前已經固有的成見,或許這些矛盾都可以迎刃而解。
只需要把古典音樂交給電影,就像愛情一樣。
不知道那些善用古典音樂作為電影配樂的導演們是不是也贊同這樣愛情般的態(tài)度?也不知道當馬丁·斯科塞斯、佛朗西斯·科波拉還有姜文這3位導演,不約而同地將馬斯卡尼的獨幕歌劇《鄉(xiāng)村騎士》中的間奏曲,分別運用在自己的電影中的時候,會不會也是以這樣愛情般的態(tài)度,將喜愛的古典音樂片段,作為一種可以喚醒回憶的溫情符號,勇敢地把它交給了電影,交給了自己的作品,使他們相識、相知、相戀、水乳交融,從而成就了那樣不朽的愛戀。
當我喜歡的音樂出現在我同樣也喜歡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中時,我沒有感覺到音樂奪走了我的注意力,只因為音樂的渲染,更走近了孤單的人物,仿佛他與我熟識已久,仿佛同樣走近我們共同的青春期的孤獨與惆悵。而這些原來在音樂本身沒有的內容,在它與電影交融的過程中,在我的腦海中誕生了。(中國文化報/聶喬)